1 这是一个寂静、空旷、笔直的管状通道,里面充盈着金色的颗粒物,我是其中之一。它并不垂直向下,而是倾斜着去往幽渺深处。我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持久地在管道中滑落。一种包裹着一点点慌张和难过的舒适感始终伴随着我,因此,我并不希望这场目的地未知的滑落中止。 “42度。”赤脚医生从我腋下取出温度计。 我熟悉这支水银温度计。它已老旧,原本透明的外廓局部显得模糊。只要柔软的腋窝数量足够多,坚硬的温度计也
一 在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快要褪尽颜色的时候,守塔人踩着螺旋式的楼梯爬上灯塔最高的那一层,拉开环形窗户的窗帘,打开了灯器开关。灯器是一个造型奇特的装置,内部装有三只HID金属卤素灯泡,外围布设着八只相连的灯塔专用型菲涅尔透镜,整体看形似一个巨大的外星人头盔。现在启动的灯器带来了光明,它们先从卤素灯泡里喷薄而出,旋即被旋转的透镜放大,变得更加明亮,之后它们穿过灯室,突破窗户,掠向海面。 灯卫士是一个
1 到了。司机再一次提醒,我才恍惚从与王老师的冲突里回过神来。 烤肉店临街的那面大玻璃上,我看到她的红脸蛋紧紧贴在上面。挤压使她的脸和鼻子都有些变形,更肉嘟嘟了。玻璃上还有她画的几只小狗和一些鱼,鱼都有巨大的尾巴,狗都有大耳朵。是她没错,白小白。十分钟前,她还在微信里问,小姨小姨,你到哪里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想象自己轻轻走近她,双手捧成个大喇叭,喊出一声比店里的嘈杂声还要响亮的“哇”
夜深后,疲惫的手机也换一副嘴脸,叫喊起来急躁且蛮横。我被吵醒了,抓起来一看,竟然是父亲。我喊了一声爸,父亲立即下达紧急指令。你俩赶紧起床,你妈肚子疼了,你们把她送到妇儿医院旁的月子中心,交给李姓的月子保姆。父亲说的我妈其实不是我妈,我妈离家多年,如果还有联系,按照风俗我得给她烧去六十六块肉。肚子疼的是我继母,她四十五岁,还有能力赶生育的末班车。父亲有一个不小的企业,拥兵二千,习惯命令。 弟弟真是
佳佳生病了。佳佳病了以后,感觉自己不对劲了。 佳佳的闺密周晓玲来看她,给她买了桂圆和红枣。她没有让周晓玲进门。你回去吧,她说。周晓玲看她,把东西从右手倒腾到左手,朝她笑起来。佳佳说,回去吧。周晓玲不笑了。周晓玲说,佳佳你怎么啦?佳佳把门关上了。周晓玲在外面说,你什么意思啊?佳佳坐到床上去了。周晓玲啪啪拍了几下门,佳佳躺倒在床上了。忽然又坐起来,把床上那只沉默着的独耳驴提在手里,看向那扇门。门上的
我朝墙角站着被绑住的男人开了一枪,就见他瞪大眼睛,迟疑了几秒,带着有些不甘心,萎靡着倒下了。 然后导演喊了声“咔”。 饰演被杀害演员的戏份是临时改的,按之前的剧本他要五集之后才会被杀,所以他刚刚才死得是那么不情愿。在我的理解中,演员的情绪和角色的情绪不谋而合,有种一致的真实性,倒下的时候带着些延迟是恰到好处的。 但导演显然有些不满意,从监视器前小跑过来对着他一通嚷嚷,那个男演员本来就一肚子怨
1 东门外有三家便利店,面积最小的那家门头上横着一块喷绘板,绿茵茵的大草原背景上书六个铿锵有力的黑体字“老马平价超市”。老板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圆脸,成日笑眯眯的,脾气不错的样子。我常去他家买烟,总见他在电脑键盘上敲着什么,样子又不像记账。有一次,我没忍住好奇,问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呵呵一笑说:“写点儿东西。” “小说?”我说。 他脸上微微一红,点点头。 “网络小说?” 他又点点头。
我渐渐失去了时间。 第五天早上醒来,我开始有一种虚幻感。先去群里打卡。有人已经来了。安娜说她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是从第三天就开始了。这证明我比她还要正常一点,不多,两天。我想跟周野要只钟表。我总觉得电脑里的时间是错的。不只时间,连人也都不太对。 我说要一只表。安娜说不行。我说为什么?她没有再回复。她有工作,不像我,每天只呆在家里。我一直盯着屏幕,群里有人开始打卡。早安早安早安。我们每天第一件事就
新石器良渚黑陶罐 盖子上破出一只眼 黑洞洞而无神,望着天花板 平静、年轻的白 得用整个腹腔的黑暗吸引 或者,这黑眼 是阳鱼身上掉落的 类似从未来掉落的古早巫术 有魅惑、纯粹的黑 我一分神就跌入这伤口之眼 被袒露的坚硬击中 它不淘米,不淘金,也不淘我 因而,我无从理解它庸常的空无 商三星堆戴金面罩铜人头像 脸部贴上面罩的瞬间,你 就贴近了一个异空间 窥视时间轴扭曲的片
不朽 从鸟鸣中醒来 新年的晨光业已降临 厨房烧水 蒸上大凉山鸡蛋和 石浦米馒头 想象那一刻的山海联接 无疑,也是热望其一 凝神中 洋葱吐芽,水培的青葱 又长高了一寸 这多好啊 现在我要出门去 寻踪年前那条 在我们讨论中走失的河流 ——不要问我为何 因为我相信不朽 随后漫步林间 光芒涌入 林中 落叶簌簌,鸟鸣啁啾 恍若梦中往复的腐烂和回声 多少次,我在时间
麻扎 麻扎,翻译过来就是坟墓 我必须在这首诗的开头 把这个注解先写下来 才能把这首诗顺利写下去 麻扎是一个人的终点,他不知道 在何时上路,在何时止步 他更不知道麻扎在等待他 在悄悄把微笑和耐心丢在风中 不让他发现,更不会阻挡他的脚步 麻扎,因此变得像古老的长者 看着一个人,不管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不管他强壮还是弱小 不管他骄傲还是卑贱 不管他顺利还是艰难 不管他聪明还是
就像她抱着我 她看着我,然后低下头, 我瞬间被她臣服。 看见她的鞋带散了, 我蹲下身,我的鞋带也散了—— 踏上落叶缤纷山路, 脸上的蛛网被我们记住。 就像在树林里, 我们一起抱着一棵银杏树。 就像她抱着我,我抱着 她,喊着“妈妈”。 看见天空塌陷下来 墙角那棵银杏树, 因长势太旺,长得太高—— 被小区保安砍掉了 几根树枝。 手腕粗的树枝, 连同青果散落在草丛里。
每一朵花都有初涉人世的欣喜 一朵梅花开了,一枝梅花开了 先观赏一朵还是凝视一枝 先凝视一枝还是悦读一片…… 看见蝶舞就像找到了标点符号 一只虫子前来,一对鸟儿前来 先倾听吟诵还是迎接朗读 先迎接朗读还是欣赏一场…… 听到蜂鸣就像等到了天籁原唱 每一朵花都有初涉人世的欣喜 每一朵花都有未脱襁褓的稚气 每一个抬头的人都在花里返老还童 桃园东西两边的梅都开白花 桃园东边西边的梅
不再捧起就咬 用钢刀,用时光之刃 切成几片,掉在桌上的碎渣 散落心的疼痛 月饼很圆,月饼很甜 不是我的月饼 我的月饼随父母远去 手里,只是普通点心的一种 父母不再是面对面的称呼 生命中没有了十五的月亮 十六的明月,也没有 滑润的月光,从此惨白人间 金色的秋天,一片锈黄 没了父母,在家也是流浪 就算吃下月饼,也只是 让流浪的脚步更沉重 豆腐 喜欢浸入水中的豆腐 随
贾鲁河从郑州一路向东 流到我们周家口 流成了沙颍河 后来又流入了一条 更大的河——淮河 邻家一个高挑的大妹子 经常伫立在河岸边 回忆自己的三段婚姻 她说她和这条河一样 是有故事的 阿望 光棍汉李阿望 一辈子无儿无女 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看电视时,他听见一个个贪官 在法庭上说 “我是农民的儿子” 内心亢奋了一次又一次 阿望感觉生活又有了奔头
一个个复活的细节 像一群蝌蚪 融在春日池塘里 他们忙忙碌碌 又无所事事的样子 都映在 一个无聊看客眼里
又梦见你,小姑 你一走几年,几年心心念念 被灌以血肉。扭曲的风雨 亦即如此苦涩,繁草足够生机 厚望的夜佐以星光,抑或微醺 青山作为复得的驿途 听听落叶,看看尘埃叙述 其实并不寂寞 寂寞的是我们,是微漾的余晖 缤纷世界仍将穿越黑白 呈现于你
方言是一个游子连接故乡的脐带 也是一个游子抵达故乡最近的道路 无论是失意,还是高歌 总能在方言里找到故乡 我是故乡弄丢的孩子 方言和我一起流浪 有时被逼到城市的工棚里 有时在觥筹交错的酒杯里浮沉
1 那是日暮时分 你在电话里问女性的缺席 文本的、历史的 这些功课都琐碎、漫长 仿佛一切都在捕风 却又如石头般滚落 一种迟到的必然性 质疑是存在的,至于性别、权利 是反问之反问,这些词汇 都陈旧,充满刺痛 似乎在每个夜晚,会把生活震碎 那精致如水晶的日常 每一个切面,仿佛都光滑、闪亮 让人想起幼年时的那条河 一样发着光,女人们在河边洗衣 隔着河岸挥手 那些日子将她
1 农历冬月,间断下过两三场雪,地气的寒,河堤下面的背阴处,裸露的河心滩,杂树背面,太阳照不到,遗有不少残雪。 河堤上面,一溜长长荒芜地,可以看到荒草间碎小的一片片,一坨坨雪。不知名杂草,细长叶子的,干枯了,也不落,蜷曲着黏在枝条上,也有一些悬挂着,有风时候,微微一抖,依旧是不落。冬月里的杂草,淡淡的褐色,也有些是浅的土黄,冷的缘故,这淡淡浅浅的,有另一种柔和,不觉得凄凉,竟然有几分好看。碎小
再到铜陵,是草木凋零天地否闭的季节,铜官山、凤凰山、包山这些古代矿冶遗址上,铜草花展颜怒放,如同粉紫色云霞在旷野中绵延铺展,又如千万只软柄牙刷在风中齐齐摇曳,蜂蝶在花间自在飞舞觅食,时起时落,略带铜腥味道的奇异花香扑人鼻孔。 上有铜草花,下有铜矿石。自上古以来,这种学名海州香薷,俗名铜草、铜锈草、牙刷草的草本植物,就与铜相生相伴,找到它,就找到了铜矿。铜是稀缺资源,在冷兵器时代,尤其是在新石器时
引子 古镇原来是有城墙的,范围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南北四城门,城门外有河。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城墙拆了,人们心里的城墙没拆。 南门外的城南街是“下只角”,除了一条运河,啥都没有,在镇上工厂里上班的小伙子也没几个。城墙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这里来,倒是有不少城南街的姑娘嫁到了城里,成了城墙里人们嘴上来自“城南街”的媳妇。 一 城南街边有条河,也就五百米长,约五十米宽。河水不紧不慢,向东
乡村是我们最古老的情感寓所,人原本就生活在山野间。 ——题记 一、山中一觉 春天,我在一个山高路远的高二乡。 东山头村是太阳最早照到的地方,山坡上一幢老木屋,一个老妇人独自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冒着烟。我过去问她,多少岁了?她答曰:“百把岁。”说得轻松自如,让我觉得她好可爱。她一个人住着一排老屋,晒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活着,很安详。 西井头村,在西边的半山腰上,全是黄土屋。路上遇到一个老农,邀我
一 时常感受到一颗平静的心被不平静充斥,于是,向风而行,去沿着漫长的海岸线狂飙。 驱车,奔驰在海岸线。 风灌入车内,猎猎作响。右边是山,是石,是飞速往后退去的无穷青色;左边是海,是天,是近乎静止的海天一线。 风也吹得稀少的头发猎猎作响,我会对着海岸线那头狂喊:姆妈、姆妈、姆妈…… 在雄浑的海平面前,我们仍然是天地间的稚儿。 今年正月,谁也不能想到会被一场甲流击倒,包括我自己,在病毒的围
似乎要做一个终结,公司高层会议突然决定,要编写三十年发展简史。 其实,也不算奇怪。两年时间里,我们都从各级的讲话中,体悟到公司的生存已经不会长久。尽管,在这近十年的时光里,企业因上缴利税领先,被誉为当地的龙头大哥,但也因是排污大户一直被诟病。我一头扎进档案室,看着那些散发着金光的荣誉证书,想着某个表彰大会上,我的领导们迈着沉稳的脚步上台领奖时谦恭而又得意的神情,便不由感慨那些华美的光环,怎么就罩
1 长宏是一名知青,十九岁来到宁波的乡下。他有时候会站在小吃店面前,滔滔不绝地向我们描述大上海的样子。从未出过宁波的小孩们,常常听得津津有味。 长宏说,上海有多大你们知道吗? 我哗地张开手臂说,有这么大。 长宏说,上海国际饭店,你抬头看它的顶,头顶的草帽就要掉下来了,知道有多高了吗? 我拿出小吃店里的草帽,戴上,一抬头,看到太阳,帽子掉了下来。我说,天呐,和太阳一样高。 长宏说,我小时
卷尺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我的肩膀上,皓腕一抖,一拎,卷尺舒展了细长的身子,开始在我瘦弱的身板上奔跑,从双肩向下,沿着双臂两侧游移,到了手腕复又掉头向上,绕过前胸后背,最后在腰间轻轻一拢,像一条首尾相连的蛇。卷尺的奔跑优雅娴熟而富有韵律,遵循着既定的秩序,带着淡淡幽香,我闭上了眼睛,深嗅,内心充满了恬静。堂姐放下卷尺,用圆珠笔在本子上记录着尺寸。她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身材窈窕,五官
它孤零零地站立在路边已有四十余年。 它,从村里最好的楼房之一慢慢沦落到村里仅有的几幢危房之一,它见证了村子的成长。它眼看着周围的伙伴陆续倒下,又在几个月间重装筋骨、水泥砂石塑身,变成比它还高大闪亮的模样。它不是不惊叹,它不是不羡慕。可那位老太太将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的儿子,哪还有钱装扮它呢。她的儿子十几年前摔断了腿,没了营生,家庭支离破碎,他老婆撇下他另择良木了。 它常在蝙蝠横行的暗夜里听到老人